旧时王谢堂前燕#很久以前的东西
纳兰容若，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首绮丽的词。
他的一生，文韬武略，是誉满大清的第一才子，富贵膏粱，却也遭遇过撤职抄家的悲惨境遇。他是云端上的睥睨整个王朝的风流才子，也是崖底苦苦挣扎的卑微百姓。
第一次遇见他，是一首词，他少有的边塞词，词牌名《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初读此诗，我十分惊讶，长相思这个词牌名竟然也可以写出萧瑟边塞之感。明明是温柔缱绻的词牌，就如“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之类的缠绵，只有浓郁得化不开的乡愁聒碎乡心梦不成，想家思乡，思念故园的那株红梅，思念白发苍茫的父母。但是啊，男儿自当保家卫国，国家国家，无国何以家，就把这些哀愁藏在心底吧，然后再看着那些营帐里的灯默默将它们燃尽，化作一缕青烟，散在北方寒冷的夜里，凝在士兵惆怅的心中。风声，雪声，都不是故国的声音，物非人非，却也徒增哀戚之感。无论千山万山，风声雪声，都阻挡不了一个将士必胜的信念。
至此，我不禁想象，这个活在史书和众人的口口相传中的纳兰容若是什么样的人，可惜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逝，其文采飞扬风流倜傥我只能在其诗词中想见一二。纳兰容若，纳兰容若，这四个字辗转于舌尖，也是一阵音韵的旖旎。
第二次遇见他，是那首人尽皆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全名《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纳兰的诗向来有句无诗，只有一句值得品味细赏。正如安意如所说，只要有一句就够了，其他都是为了来凑够音节的。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是纳兰容若。其他人穷尽一生未必写得出来这一句来。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见，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初见那日，该是多美好啊。午后微醺的阳光，佳人明媚的笑容比灼灼的桃花更耀眼。后来一切的悲伤的故事都不会发生，因为这是初见。初见而已，初见之后，没有任何故事。所有的心动都在初见那时定格，不会消亡，不会萌芽，只是最初最真最纯粹的心动。
第三次，是《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在等级森严女子极其卑微的封建社会纳兰容若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这是多少男权社会下的女子的梦想，这对于从小见惯三妻四妾的女子们来说是多么温情的誓言!卢氏啊，你是一个多么幸运的女子，能让大清第一才子为你写出这样动情的诗句。纵然你早逝，而他亦愿意随你而去，去追逐你的一缕香魂。这就是纳兰容若，用情至深的纳兰容若，深爱着发妻的纳兰容若，心字已成灰的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风华正茂时，其妻卢氏溘然长逝，为此纳兰容若写了许多悼亡诗，比之诗经中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的睹物思人多了一份哀痛，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沉重多了一份温情，比起元稹的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承诺多了一份真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惜却不能生死人肉白骨，让佳人再展颜一笑。用情太深，这是纳兰容若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让我们在千百年后依然记得这个人可偏偏忘记了，情深二字后跟着的是不寿。我们记得他的情深，记得他的缘浅，记得他的命薄。
第四次，纵使是被前人写滥了的浣溪沙，他也可以让人惊艳：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读罢，我依旧只记得一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昔人昔时，不过是平常一景。他那时候应该还是不懂珍惜眼前人的年纪，认为他和他的发妻还有许多个赌书泼茶的日子，那些浸染着书香茶香的时光会把他们的头发慢慢蹉跎成白色。他们的白头到老，一定是飘着书韵茶韵的。可惜，卢氏香消玉殒，纳兰哀痛欲绝。不过反过来想想，就像胡兰成的薄情成就了张爱玲的精致文字一样，卢氏的早逝是否也成就了纳兰清丽脱俗的诗篇呢？杜甫有言，文章憎命达，确实只有经历过大悲大痛的人的诗篇才能久久地流传。
我想，纳兰容若应该是一个有着温柔眉眼的男子，饱读诗书，将满清文化与中原儒家文化完美交融，他是一个温柔的感情细腻的男人，会睹物思人，也会伤春悲秋；他是相国公子，富贵膏粱，却也品尝过落魄生活，我大概是不喜欢他的吧，就是因为他太过温柔，太过细腻，男儿应当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为什么他就偏偏儿女情长，偏偏为他的妻子舍生忘死，还偏偏让我讨厌不起来。他的词句，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惊艳，无论是伤春，悲秋，自怜，自顾，我总能感觉到这个温柔男人的情绪透过百余年的时光，扑面而来。
纳兰容若落拓无羁，超逸脱俗，加之才华出众，淡泊名利，与他出身豪门，钟鸣鼎食，金阶玉堂的高贵身份，平步青云的前程一起构成一种常人难以体察的矛盾感受和无形的心理压抑，或者说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加之爱妻早亡，旧梦难成，挚友离散，他内心的苦闷与哀愁无法消散。淡泊名利的天性使他对凡能轻取的身外之物不屑一顾，譬如钱财，虚名，但对求之却不能长久的爱情，对心与境的自然合谐状态，他却流连往返。可惜纳兰得非所愿，求而不得，他只是短暂地拥有过，但他要的不是曾经拥有而是天长地久。终是天妒英才，纳兰容若英年早丧，年仅而立。
早逝也许是纳兰容若最好的结局吧。他是旧时王谢堂前燕，却没有飞入寻常百姓家过平凡的生活。而纳兰容若，又怎么适合过平凡的生活呢，他的一生注定璀璨，注定传奇，纵然失意，纵然早逝。
容若容若，休休有容，晏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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